1935年,“三八”国际妇女节当天,一位25岁的电影女演员自杀身亡。然后,有十多万人到万国殡仪馆瞻仰她的遗容,三十多万人自发为她沿路送葬———这位女子,正是被称为“无冕影后”的阮玲玉。
两个月后,在专制文网中打游击的鲁迅,以笔名为她写下悼词:“‘人言可畏’是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之后,发见于她的遗书中的话。这哄动一时的事件,经过了一通空论,已经渐渐冷落了,只要《玲玉香消记》一停演,就如去年的艾霞自杀事件一样,完全烟消火灭。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
他一开篇便挑明她生前身后的滔滔“人言”,为这样一位弱女子兼“新女性”,讨一句公道。
57年后,一位香港导演带着一群香港明星,用世纪末华丽氤氲的影调,两两对照地去复原,去揣测,去观望,去怀念她和他们的戏梦人生。
阮玲玉死于玩弄女性的恶魔
一个把她当摇钱树,一个把她当专利品
一九三五年三月八日,曾有“中国的嘉宝”称呼的阮玲玉服毒自杀了,这个事件在当时引起极大的震憾。阮玲玉留有两封遗书,其一是〈告社会书〉,里头写道:“我现在一死,人们一定以为我是畏罪,其是(实)我何罪可畏?因为我对于张达民没有一样有对他不住的地方,别的姑且勿论,就拿我和他临别脱离同居的时候,还每月给他一百元。这不是空口说的话,是有凭据和收条的。可是他恩将仇报,以宽(怨)报德,更加以外界不明,还以为我对他不住。唉,那有什么法子想呢?想了又想,惟有以一死了罢之。唉,我一死何足惜,不过,还是怕人言可畏,人言可畏罢了。”
这“人言可畏”引发人们对当时不负责任的报纸的谴责。连当时处于沉痾的鲁迅,都激于义愤,写了〈论人言可畏〉一文,他直说:“她的自杀,和新闻记者有关,也是真的。”一时之间,这些小报记者成为众矢之的。
这两份遗书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一日联华影业公司出版的《联华画报》上,长久以来被大家所引用及谈论,但其实,二十几天后的四月二十六日所出版的《思明商学报》上,却登载了阮玲玉的另外两封遗书。
真实遗书,内容简短涂改多次
《思明商学报》是三○年代出版的一张内部发行的机关小报,发行仅一千五百份,外面的读者是看不到的,不仅当时的读者看不到,就连以后研究电影史的学者也没有人发觉,事实的真相就这样尘封半个多世纪,直到一九九三年三月由暨南大学连文光教授编着的《中外电影史话》,才附有新发现的阮玲玉遗书,后来上海写电影史料的老作家沈寂写了〈真实遗书揭开阮玲玉死亡真相〉一文,也是根据这新发现的遗书。
真正的遗书这么写着:
其一,达民:我已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你不想想我和你分离后,每月又贴你一百元吗?你真无良心,现在我死了,你大概心满意足啊!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误(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但是,太迟了!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其二,季珊:没有你迷恋XX(案:指歌舞明星梁赛珍),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吧!
我死之后,将来一定会有人说你是玩弄女性的恶魔,更加要说我是没有灵魂的女性,但,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你自己去受吧!
过去的织云(案:即张织云,唐季珊玩弄过的女影星),今加的我,明日是谁,我想你自己知道了就是。
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还有联华欠我的人工两千零五十元,请做为抚养她们的费用,还请你细心看顾她们,因为她们唯有你可以靠了!
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玲玉绝笔
当时《思明商学报》在发表这两封遗书的同时,又刊登一篇〈真相大白唐季珊伪造遗书〉的文章,文中说:“阮玲玉自杀当晚,确写遗书二封,是唐季珊指使梁赛珍的妹妹梁赛珊写的,梁赛珊后为良心所责,说出真情,并将原遗书交出。原遗书极短,文字不甚流畅,而且涂改多处......”。
伪造遗书,唐季珊为脱罪造假
阮玲玉自杀后,唐季珊迫于社会压力,乃指使梁赛珊代笔,伪造了遗书,除将死因归于“人言可畏”外,还将矛头改指向张达民,为自己脱罪。我们看经他修改后所公布的联华版遗书:
季珊:
我真做梦也想不到这样快,就和你死别,但是不要悲哀,因为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请代千万节哀为要。我很对不住令你为我受罪。现在他虽这样百般的诬害你我,但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看他又怎样活着。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死而有灵,将永永远远保护你的。我死之后,请代拿我之余资,来养活我母亲和囡囡,如果不够的话,那就请你费力罢!而且刻刻提防,免她老人家步我后尘,那是我所至望你的。你如果真的爱我,那就请你千万不要负我之所望才好。好了,有缘来生再会!另有公司欠我之人工,请向之收回,用来供养阿妈和囡囡,共两千零五十元,至要至要。另有一封信(注:指〈告社会书〉),如果外界知我自杀,即登报发表,如不知请即不宣为要。——阮玲玉绝笔(民国)廿四.三月七日午夜
就此遗书观之,做伪的地方太为明显了,上海茶商、花花公子唐季珊和从少女时代就霸占阮玲玉的张达民一样,都是迫害她的元凶。唐季珊还曾在街上当众打她,逼得她几次自杀,而遗书中却有“我对不起你”、“令你为我受罪”、“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此“深情款款”的字句,此时此地恐非阮玲玉说得出口,这也未免写得太假了!加上阮玲玉文化程度不高,平日又忙于拍戏,甚少提笔写作,但观遗书,却文思缜密,文辞修饰有加,这在一个在悲愤交迫的人,是无法从容地写出如此通达流畅的文字。
因此后来梁赛珍声明,是她将“遗书”交给《联华画报》发表的。而梁赛珊也声明,是她参考了唐季珊交给她的阮玲玉真正的遗书,按照唐季珊的意思起草了两封假遗书,说出“人言可畏”等话语,以减轻唐季珊的责任。那潦草的字迹也是她模仿的,而这一点,当时张达民就曾指出,他曾对记者说:“遗书已见报载,唯详细查其字迹,与阮之笔迹不对,但尚不能确定……”云云。梁赛珊也说真的遗书她并没有交还给唐季珊,而是交给了《思明商学报》的记者。
事实真相,呈现于黎民伟日记
最近,阮玲玉所工作过的联华影业公司领导人黎民伟的日记及文章发表了,更让我们看清这事件的真相,也印证了阮玲玉对爱情的破灭。我们据这些文献,重建她生命最后三天的历史现场:
三月五日下午,阮玲玉女士到我们霞飞路分厂里来请假,她主演的《国风》在昆山拍过一场外景,因为取景不甚满意,导演罗明佑、朱石麟两先生发出通告,定在八日上午出发苏州去补戏,而阮女士因为她的讼事在进行之中,九日下午必须亲自出庭,故来向我请假。我曾准了她的假,请她在十日(即星期日)的早晨,随同工作人员乘八点钟的特别快车赶到苏州去。除了请假的事以外,我们并没有谈多少话,但是因为提到出庭的问题,阮女士曾对我说:“我有充分的证据,可以证明我无罪,不过报上登的太难听了。”她又说:“还有马路上卖报的小孩,嘴里乱喊着看什么什么,更叫我听了难堪。”
三月七日的晚上,我在舍间设宴招待一位美籍技师和几位香港来的同事,与宴者一共两桌人。阮女士请假那天,我曾口头邀请了她,那晚她到得特别早,谁也想不到这竟是她最后一次的宴会。筵席虽然十分简单,宾主尚能尽欢,阮女士始终坐在席上,谈笑风生。在席散之后,她临别吻了我的内人和铿(黎铿,黎民伟四子,当年著名的童星)、锡两儿,特别是阿锡,她伏在小床上连吻了两次,出门之后,又回进房来吻了一次。这在她平时也是如此,那时我们以为是她太高兴了,谁也看不出半点异状。那知过了八个小时,竟得到她服毒的噩耗。
而据说阮玲玉当晚离开黎宅之后,又到扬子江饭站与唐季珊等人一起跳舞。他们回到新闸路沁园村九号家里时,已是三月八日凌晨一点。他们是一路争吵着回到家的。到家时,阮玲玉吩咐女佣给她准备一些点心,一边上楼进了卧室。她对唐季珊说:“很晚了,你先睡,我记好零用帐就来睡。”谁也不知道一个行将远去的苦命女子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但表面上她还是镇定而从容的。而后来被发现时,现场有她吃剩的点心和三个装安眠药的瓶子。
黎民伟三月八日的日记这么记载着:“早六时忽接唐季珊来电话云:阮染疾病,请即代觅医生来卡尔登戏院旁之邹岭文医生家,伟即漱口,牙盐盅盖坠地粉碎,予心知不佳,即找陈继尧医生、陈达明医生往救,无进步。闻她自宴罢归家,曾请其母煲面与她食,其时擅服安眠药,并写下遗书两封,乃摇醒季珊,问他是否当她为妻,并叫唐给她最后一吻,唐始觉诧异,遂雇车送她往四川路福民医院,惟该院夜深无医生,(阮前曾服安眠药亦送福民医院救活,故此次其母亦命车送她到福民也),遂转送邹岭文处救治,各医见无进步,乃于午间送入中西医院,至晚六时半与世长辞矣……”
情爱纠纷,扼杀阮玲玉的人生
阮玲玉的自杀,是起因于情爱的纠纷。阮玲玉,广东人,父亲早逝,家境清贫,靠母亲为人帮佣过活。一九二五年初,母亲为雇主辞退,生活陷于窘迫,这时张达民慨然予以资助,故阮玲玉乃以终身大事相许,不久两人在北四川路鸿庆坊同居。后来阮玲玉发现张达民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嗜赌成癖,很快将其父的遗产,挥霍殆尽。屡屡劝之,但张达民却依然故我。而此时阮玲玉因主演电影《挂名夫妻》名气愈来愈大,张达民一次次向阮玲玉伸手要钱,用于赌、玩女人,不给就跑到摄影棚去闹。阮玲玉因张达民有恩于她,曾苦口婆心劝张浪子回头,但张达民并不为所动。这使阮玲玉陷入绝望的境地,她曾服毒自杀未遂。一九三二年因阮玲玉之荐,张达民到香港瑞安轮船公司工作,后因贪污公款被公司开除,后来还是因阮玲玉的关系,才在福建找到一个税务所长的空缺。
而在上海的交际场中,性喜玩弄女明星的唐季珊早已对她垂涎已久,在唐季珊的甜言蜜语及银弹攻势下,一九三三年三月阮玲玉带着母亲何阿英及养女小玉,开始与唐季珊同居。四月九日张达民从福建到南京出差,经过上海,回到家里发现人去楼空,方知“妻子”竟然和唐季珊共筑爱巢,怒不可遏,扬言要对簿公堂。就阮玲玉、唐季珊方面而言,以阮玲玉、张达民两人从未举行婚礼,名分未正,自无法律责任可言;但张达民以所爱被夺,心有不甘,因此委请律师致函唐季珊,指其侵占衣饰,窃取财物。而唐季珊也反控张达民虚构事实,妨害名誉。张达民一气之下,再控唐季珊与阮玲玉通奸,妨害家庭。双方告来告去,受伤最大的还是阮玲玉。
各报连篇累牍地报导阮玲玉和两个男人的风流韵事,绘声绘影、诬蔑、攻击、谩骂,接踵而至。就在此时由阮玲玉主演的电影《新女性》,片中有无耻记者利用舆论逼死女主角的情节,影片对黄色小报记者的下流心态和以造谣为能事的嘴脸,刻划得入木三分,因而引起某些记者的强烈不满,于是乘机对阮玲玉落井下石,刻毒讽骂。于是,正如鲁迅所言:“……不过无拳无勇如阮玲玉,可就正做了吃苦的材料,她被额外的画上了一脸花,没法洗刷。”
经典之作,征服无数观众心灵
在阮玲玉短暂的二十五个岁月年华中,她主演了二十九部电影,其中《三个摩登女性》、《城市之夜》、《神女》、《新女性》等影片,被认为是中国早期电影的经典之作,她以朴实、细腻而传神的表演,征服了无数观众的心灵,但在自身的感情上她却无法征服自己。她曾痛心感觉到:“张达民把我当做摇钱树,唐季珊把我当做专利品,他们谁也不懂得什么是爱情……”是的,从真正的遗书观之,张达民的无理纠缠,唐季珊又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还另结新欢梁赛珍,都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也因此在泪枯心碎之际,她不得不走入生命的绝境。至于所谓的“人言可畏”,那是唐季珊编出的脱罪之词,并非阮玲玉自杀的主因。
为弱女子兼“新女性”讨公道
57年后,一位香港导演带着一群香港明星,用世纪末华丽氤氲的影调,两两对照地去复原,去揣测,去观望,去怀念她和他们的戏梦人生。
他在戏里不停问着他的那群香港演员,“50年以后,会不会希望有人记得你?”大家都在为那“50年被记住”的荣誉而兴奋,而后来因此片赢得柏林影后的28岁的张曼玉说,“那么多年了,别人记不记得我不重要。如果能记得我的话,那也应该和阮玲玉不一样。她在她最辉煌最美丽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是一个传奇。”
70年之后,我们还在谈论她和惊叹她。她的死因,的确已经如鲁迅所说,成了无人再去嚼的口香糖;而死的成果,却成了一道光环,成就了她的传奇———这恐怕是她自己,当时的“人言”,甚至犀利如鲁迅的时评都始料未及的。
这位中国默片时代的电影女神,用尽短短一生所感受的喜怒哀惧、悲愁爱憎,都在黑白胶片的世界里得以最淋漓尽致的感光和影现。而她自己,虽然努力保持着抗争的姿态,但始终是无处发声的,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
世人愿意记住一个媚态烟行的美丽女子,那美,的确有这样的力量。添上红颜薄命的际遇,更是让人同情叹惋。最后,即使是把这场“香消玉殒”搬到所谓“旧社会”的现实上来批判,看见世道如何将美丽毁灭,就此再成就一个社会悲剧,也算得上深刻。
而她自己,如玉炉沈水,余烟袅袅。无论你从何处去看,从何处去说,她已用结束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和力量。
16岁从影,虽多是鸳蝶言情、神怪武侠片中之“花瓶”角色,也初露头角,并得以自立谋生。20岁入联华影业,五年间拍摄18部影片,一生杰作尽出于此。
当时的她是万人痴迷的明星,许多观众对她到了“每片必看”的程度。一些60岁以上的老克腊 洋泾浜英语,取意dass,指老上海有层次,会享受的上流绅士 们至今仍说,“阮玲玉的美是别人学不来的”。而她自己有一只小藤箱,里面装满了青年男子对她吹捧求爱的信。她既不加以嘲笑,更不忍心将这些痴心人的信撕毁,就把它们藏在箱里,上面加了把锁,还贴了一张纸,写着“小孩子的信”。
演风流幽婉的“野草闲花”时,她总是仔细地描自己的眉毛———那种“两弯似蹙非蹙烟眉”,在北平要画一个小时,在哈尔滨要画两个小时。而要争取出演一个进步女性时,她却用一张纸就擦掉了嘴上的口红,甚至为公司立下包赔经济损失的“军令状”。为了能拍有声片,她努力地一字一句学说普通话———然而她最终也没等到在银幕上开口说话的那一天。
她是“感光最快的胶片”,是导演最喜欢合作的女演员。而她所演出的那形形色色的弱女子和“新女性”,无一不痛撼人心,“闹不清她是把生活撕开来给我们看,还是生活在她的表演里化作艺术之故”。“她在银幕上曾自杀四次,入狱两次,其余便是受伤癫疯被杀和病死等等。虽然影片大都注重传奇性的结构,而且只限于揭露社会黑幕,未能指引光明的出路,但是无论她饰演哪一种角色都是充满着斗争,无论怎么受困也保持纯洁的灵魂。”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美丽呢 如果真的只是当下所怀旧着的那种“海上风情”,如果真的只是在老照片上看到的那种婉约风致,未免就真的是“淡,淡,淡”了吧。
没有看过《神女》中那为养育孩子备受凌辱的妓女母亲,没有看过《三个摩登女性》中那因参加罢工负伤入院的电话局女接线员,没有看过《小玩意》中那家破人亡丧魂失魄的手工艺人,没有看过《新女性》中争取独立幸福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作家……没有看到那些黑白银幕上无声咽泣和挣扎的形象,也许我们根本不能体会那些胶片上影印着的,她内心的悲苦和呐喊,更遑论去了解银幕下她个人的情感和生活。
那些所谓的美丽,所谓的悲剧,半个多世纪后的我们,难道真的能够懂得,真的能够了解么?
不停有人告诉她要坚强,要独立,要做新女性。出身贫寒的她,靠个人奋斗求得经济独立,事业有成,似乎已是“新女性”之楷模。无奈却没人能告诉她,“新女性”该如何对付这新旧夹杂的世界,这新兴的“记者”和“舆论”,这旧式的流氓无赖,以及最后那一点点的,最基本又最伤人的“爱”。
面对《新女性》所受到的“新闻记者工会”的舆论镇压,以及幕后力量对“左翼电影运动”的围剿,“勇敢”的进步导演们自然能够付之一笑,“联华”老板大可以私自用公司名义道歉声明。而这个“无拳无勇”的女主角,就成了“新闻”“发扬余威的好材料”。小报们抓住张达民的无赖诬告大肆诋毁,于是就成了鲁迅所说的,“她被额外的画上一脸花,没法洗刷。叫她奋斗吗 她没有机关报,怎么奋斗 有冤无头,有怨无主,和谁奋斗呢 ”
而她自己的生活,也似乎逃不出旧套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从一场恶梦到另一场恶梦。“张达民把我当摇钱树,唐季珊把我当专利品,他们都不懂得爱!”那些在电影里教她进步的人们,在现实生活里,并没有给她任何依靠———不是么?即使终因唐这“最后一根稻草”的自私无情而灰心自杀,她依然在遗书里把自己的工资和家小交托给他。“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如果还有别人可托,怎能委屈至此
戏剧性的是,他却私藏了她的遗书,另伪造两封遗书公布于世,把罪责都推到了“人言”和张达民身上。而66年后,她的遗书原稿才得以大白天下。原来她是说:“人们一定以为我畏罪 其实我何罪可畏,我不过很悔悟不应该做你们两人的争夺品。”——原来不只是“人言可畏”,不只是“男人可恶”,而是,对尊严的无奈的最后维护。
1935年,“三八”国际妇女节的凌晨,沁园村9号,她服毒自尽。
据说死前也曾后悔挣扎,被唐和母亲送至日本人开的医院。凌晨没有值班医生,阮母要求转院,唐露出商人嘴脸:这里没人认得阮,到别处就会认出,一旦认出,我名誉尽毁。然后转投江湖医师,经两三个小时的土法折腾后,终是无力回天。
在电影《新女性》的结尾,服毒自杀的女作家韦明在病床上无声大叫:“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活”,但还是已经晚了。
在电影《阮玲玉》的结尾,昏黄的灯光下,大队人马和机器围着躲在被单下哭泣的阮玲玉,和旁边安静的看着她的《新女性》导演蔡楚生———他说“收工了”,走上前去,但是忘了掀开她的被单 或许也是无力吧 ,把她从戏里拉出来。然后是镜头后退,场景拉开,摄影机后的1990年代的导演关锦鹏对演员说,“家辉,你忘了掀开被单看看Maggie!”
这一刻,现实和影像终于以这样一种方式,依然是在胶片上相遇。
然而舞台中间色彩分明———黑白的30年代的阿阮的脸,她所扮演的那个叫做韦明的女子;彩色的90年代的Maggie的脸,她所扮演的叫做阮玲玉的那个女子———所谓戏梦人生,是一直在继续的梦幻,是戏剧,还是现实
70年过去了,所谓舆论杀人,终于是杀不死的了。而杀戮却没有停止。你尽可以说是演员身份地位更高,舆论导向更严肃高尚,女性更独立,社会更进步,却也焉知,不是心灵对悲剧的感知更麻木,我们对悲剧的逃避更彻底。
一个“新女性”,落在不同的时代,是怎样不同的戏梦人生?
说是“贪那一点点爱”和“一点点依赖”么,谁又能不贪呢 那不过是最基本的温暖。说是在乎那些名誉清白么,谁又能不在乎呢?何况不是畏于“人言”,而是自己最基本的尊严。
你以为她那旗袍里摇曳生姿的身影只是风情万种,你以为她那笼烟带雨的眉眼里只是哀怨婉转,你以为她只是戏里的悲情明星戏外的薄命红颜。而我们又怎么能忘得了:即使最终没等到开口说话的那一天,无论是在银幕上,还是在银幕下,她始终保持着呐喊的姿态。
而无论她有没有等到那一天,无论我们听不听得到那种声音,我总能记得:在黑白光影的世界里,她怎样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悲愤无奈地,又终于不屑一顾地,吸着烟卷,把僵硬的身体,坐上了那张破旧的桌子———昂然面对这充满屈辱,又诱惑以光明的人间。
网友评论:
可惜英年早逝。在影幕上闪闪发光,在生活中忧伤自怜,红颜薄命也。
小编结语:1934年电影界选举“电影皇后”,根据女主角所主演的每部影片的票房收入来计算,阮玲玉排名第一,胡蝶第二。但在选举过程中却有人大做手脚,结果把邵醉翁的夫人陈玉梅捧上了影后的宝座。陈玉梅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第一个有争议的“影后”,而阮玲玉虽然落选,但却获得了“无冕影后”的美誉。在广大观众的心目中,阮玲玉是当之无愧的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