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母亲婚礼极简陋。她是走着来的,没有坐花轿。因为父亲雇不起轿夫。母亲对父亲说,到了那日,你早早地来,把我领走就是了。父亲看了母亲半晌,愧疚地说:“委屈你了。”母亲却说:“委屈个啥,不才刚开始。”
出嫁的路单调而又寂寞。中间需要翻越两座不矮的山峦。那山路崎岖不平,时而婉蜒时而陡峭。母亲背着一只蓝布包包,装着针头线脑什么的,紧跟在父亲的身后。那是冬季。山路和山林都失却了绿色,显得荒芜而又凄凉。母亲随手捡拾了一些枯树枝,夹在了腋下。她对父亲说,拿回家好引火做饭。父亲在那个时刻就庆幸自己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山路走尽,母亲的眼前突然辽阔起来,她看见了大海。母亲知道,从此她就要做一个渔家的女人了……
母亲嫁来的第三天,父亲便出海去了。父亲用木橹摇着他的小舢板,舢板的前舱堆放着他那张破旧的渔网。母亲站在潮汐边向父亲挥着手。母亲没有抱怨。她既然选择了父亲,就选择了这种渔家女人的生活。渔家的女人,是不能再有别样的选择了。尤其是每当台风袭来的时候,那种惊忧和惧怕,更是无法言喻。
我记得有许多次,在台风肆虐和呼啸中,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岸边,揪心地向汪洋张望着,寻找着父亲及他的小舢板。然而,没有。那个时刻,除了暴虐的巨浪排山倒海似地一路碾压而来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外,海面上连一只帆的影子也找不到。每每这时,母亲总是表现得坚韧而又固执。她不肯回家。她不肯离开沙滩离开岸边。她期待着她的丈夫和他的小舢板会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我和几个孩子都在等他,他还能不回家吗?”母亲说。
长大后,父亲告诉我:“有好几次,都险些回不来了,可一想到你妈妈和你们,我就对自个儿说,‘不能就这么完了!得回去!一定得回去!丢下他们娘儿几个怎么活?’这么一想,就咬紧牙根,拼了回来。”
而最震撼我的是母亲瘦小虚弱的身体内竟然有着强大的力量。这件事发生在“文革”时期。可是小小的渔村凉水湾没有恶霸也没有坏人,实在难以找到一个现成的斗争对象,于是父亲便成为一只“替罪羊”。因为父亲经常为村里的人们换“替身”,看风水,搞迷信。
换“替身”确实是一种迷信——谁家有人病了,就来找父亲。这种驱邪除病方法并不真的管用,不过是在给病人送去一份安慰罢了。但在那个偏僻闭塞又无医无药的小渔村里,这份安慰便显得十分珍贵了。开批斗大会时,一辈子闯荡汪洋蔑视惊涛骇浪的父亲不得不低下他的头颅。因为他知道,假如他要抗争,那么一场灾难将很快降临我家。然而,母亲却不由分说冲上去把父亲拖下台,她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喊了起来:“你们拍拍心口窝,你们哪家没有求过我男人换过替身?现在倒要斗争他,亏心不亏心?”母亲把父亲拖回家中关上门来守护着,容不得别人再碰他一指头。却也怪,村里的人对母亲竟然容忍了,没再来找过麻烦。在那个荒唐的年月里,母亲便成为父亲的守护神了。
几乎就在那个时候,父亲的渔船和渔网被没收了,充公了。父亲还被剥夺了出海的权利。父亲失去了小舢板,失去了大海,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终日黯然神伤。父亲说,不让出海我还能做什么呢?父亲茫然地踱着步子。母亲却表现得异常豁达。母亲说,不让出就不出嘛,开荒种地不也能活人!
话虽然这么说,可母亲毕竟知道父亲是个连鲨鱼都捕过的打鱼人,只有投身于大海才能让父亲快乐起来。母亲自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终日哀伤下去。母亲就把过去积攒下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破渔网翻找出来。做渔家女人这些年,她早已练就了一手补网的绝技。她用梭子将一小块一小块破渔网最终拼成了一张“圈网”。这出乎父亲的意料。父亲惊喜异常。自从有了母亲给做的“圈网”之后,父亲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赶上退潮的时候,父亲便和母亲一起去海湾中下“圈网”。父亲先在礁石的缝隙中,插好木桷子,母亲便开始挂网。一夜过后,转天再去收网。在岸边捕鱼自然比不上去海里面。但母亲显然并不在乎捕多捕少,只要父亲高兴,只要父亲不再失落不再哀伤,母亲便得到了莫大的欣慰。
网友评论:
爸爸去世多年后,我在某个睡不着的深夜醒来,发现妈妈坐在客厅对着爸爸的遗像发呆,已是一脸泪痕却不发出声来。后来的日子,我慢慢去了解,妈妈也打开话匣,越来越多的提起爸爸,关于他的一切,琐碎的,神勇的,烦人又可爱的,反反复复的一遍一遍说,我才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故事。
小编结语:总觉得爱是等一场花开,渡一世情缘。小时候,父母的爱情在我们看来永远都是一场美丽的相遇,一个浪漫的故事,尽管我们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场邂逅,也总能将自己内心最深处认可的爱情故事放在他们身上,总觉得父母的爱情是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版本的。那时候还常常怀疑父亲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抓在妈妈手里,因为多少年来,父亲对妈妈卑躬屈膝,小心翼翼,还不时挨妈妈的骂,都让我们心疼不已。后来,我们开始用内心感受,才发现那不管曾经的相遇是多么的不平凡,也已经演变成了平平淡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