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前,王海的打假一度令莆田系成为过街老鼠,销声匿迹。但对方很快卷土重来,甚至有了合法外衣,只是“从小骗变成大骗”。
对于漩涡中的另一方百度,王海过去九年来一直对其平台上涉嫌虚假医疗的广告进行举报。近期还跟踪了搜索引擎推广的近2000家问题医疗机构。然而他往往拿不到三百元的举报奖励。
舆论声讨莆田系和百度之际,王海把眼光放在了事件背后的制度漏洞上——过于轻微的行政处罚、难以落实的刑事责任追究以及卫生部门的监管缺失,滋生了寻租空间和腐败温床。“行骗者很难有负罪感和愧疚,反认为这是一项事业”。
由性病游医到正规军
作为“中国打假第一人”,王海过往二十年曾见识过数不清的骗术。但面对莆田系的医疗机构,他曾目瞪口呆。
1998年,王海团队正在打一种名叫“淋必治”的假药。打假到后期,药店里已不敢卖这种药,告知伪装患者的王海团队成员:“你们去诊所开吧”。
在一家民营医院的科室里,医生这样告诉他们:得在我们这里治病才能开这种药。
“随后我们暗中调查的工作人员,都被‘诊断’出淋病等各种性病。”他笑着回忆,“对方连吓带唬,我们也开始忐忑——难道出差太多有人耐不住寂寞,真得病了?”
总结下来,对方运用了不少心理学的技巧对患者控制,诸如“哎呀,你这个得用进口药”,“你是要好的药还是次的药”,“你媳妇也得来,这是夫妻同患的病有潜伏期”、“我帮你保密,就说是检查身体”。哪怕是尿道炎之类的小毛病,20块的消炎药就能治好,也要生生唬到几千元,加上随后的数次复诊要花掉数万元。
“根本不给你独立思考的机会,你就懵了。”他说,后来团队成员去了正规公立医院复查,才确信没有这些毛病。
王海陆续搜集北京、武汉、长沙等地20多家类似的性病游医欺诈行为的证据。他发现,这些游医基本来自福建莆田市。
那时正值莆田系的发展如日中天,全国诸多城市的军方或地方医院都有他们通过运作承包下来的皮肤科和性病科。这些医疗机构的名字多带有妇幼保健、妇儿中心或性病防治中心等字眼,通过媒体广告,以及医托哄骗在正规医院排队的患者等方式,招揽客源。
王海以莆田系詹国团家族为典型,向卫生药监部门进行举报,并将此事曝光于媒体。卫生部随即发文,取缔各地游医机构,致使詹国团逃往海外移民新加坡——有媒体称,莆田系遭遇毁灭性打击。
然而,随着对民营医疗的政策逐渐放开,詹国团短暂蛰居后于2003年以外商身份返乡,建立了获得卫生系统认可的国际医院,完成从性病游医到正规军的转变。他曾表示,自己非常感谢王海,如果没有王海的打假,就不会有他的新生和今天的光明。
“他应该是真心的感谢吧。”王海告诉新闻当事人,他曾看到过对方这番言论。
更衣室当做药房手术室
而其他莆田系家族也纷纷以类似方式在全国范围建立民营医院,经历野蛮生长后获得合法身份。但性病游医的惯性十多年后似乎并未消退。
2016年4月12日,21岁的癌症患者魏则西去世。生前他曾发文,对向他鼓吹不切实际的技术医疗的北京武警二院(具有莆田系背景)和为其提供推广的百度进行谴责。
该医院网站宣传中,对“细胞免疫法”存在着夸大效果的情况。宣传中提到的“合作对象”、研发方美国斯坦福医学院否认与武警二院的合作,引发网友对莆田系的怒火。
这早已不是莆田系医院第一次遭受诟病。十余年来,媒体、业内人士曾不断曝光其中存在的乱象。
退休医生杨晓兰因揭露医疗腐败问题获得2007年感动中国人物。那一年,她曾收到不孕不育患者的控诉——一家名为上海协和医院的民营医院存在夸大病情、虚假治疗的情况。
接受新闻当事人采访时,她回忆了前往这家“莆田帮的旗舰店”、“上海最大的民营医院”进行调查时,现场混乱无序的状况。
“首先是没有能够放置担架的电梯——按照规定,这样的医院是不允许成立的。”她说。
当患者指着女更衣室告知“自己就是在这里开刀的”,陈晓兰以为在开玩笑。
她回忆,推门进去,里面摆放着六张手术床和两张冲洗床,角落里还散落着卫生巾、呕吐物等污物,卫生条件恶劣。
而用于手术的医疗设备严重不足且老化严重。“一晚上要做二十几个宫腹腔镜手术。这家医院只有一台宫腹腔镜器材。而一些器械是在河南家庭作坊里生产的。”她告诉搜狐新闻。
“卫生药监部门介入后发现,甚至连手术都是假的——把患者全麻之后,在肚皮上打几个洞,包扎一下,待患者醒来告知便手术做完了。你会很高兴,因为不痛嘛。”
陈晓兰称,药品方面也存在严重的弄虚作假,医院的男更衣室实际上就是“药房”。她了解到该院为患者开的多个处方显示“冬虫夏草”共开了一千四百多克,“但实际上该医院4年来几乎从来有没真的用过冬虫夏草。”
在央视曝光此事后,“上海协和”被摘牌。
令她讶异的是莆田系的公关能力。对方曾给她打电话,希望登门拜访,邀请她担任他们的纠错大队长。遭到拒绝后,对方告知:我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我快晕过去了——他们怎么知道我的住址?”
莆田式饭局:歌舞团姑娘作陪卫生官员
莆田系的能量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仅从人际交往的角度,我接触到的莆田系人士都很讲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又很会办事,算得上很nice的人。”王海话锋一转,“但仅限于对朋友,不包括对患者。”
用他的话说,虽然诸多早期发家的莆田系家族已经完成“洗白”,但并未改变其欺诈性,哪怕成立了医院,也只是从“小骗”变身为“大骗”,“小刀变成机关枪”。
他加入的一些由莆田系医疗人士组建的微信群和QQ群,时常互相交流经验,比如何对医护人员以及医托进行培训,突破患者的心理防线、制造恐慌情绪并对其进行洗脑,同时避免患者与亲属联系,迅速完成缴费。
王海称,群里经常出现一些积累财富的鸡汤式言辞,与微商式的宣传口号相似。“当下一些培训形式的诈骗便师从莆田系。从他们的角度看很励志,实际上就是把患者当木头”。
陈晓兰介绍,有位患者在完成不孕不育手术后,又被告知检查出阑尾炎,顺带又做了切除手术,但此前“阑尾从来没痛过”。
一位在民营医院做包皮环切手术失败的患者向她诉苦,听信了微波治疗法(实际为一种辅助治疗),结果导致生殖器烧伤失去生理能力,感觉生活没了价值,打算“跟他们同归于尽,然后自杀”。
“莆田系主要以欺骗鲜有申诉能力的农民和三四线城市患者为主。我接触的医闹事件中,有多一半针对莆田系医院。”王海说。据媒体报道,一些医院招聘院方领导时,能否果断处理医疗纠纷还成为一项考核标准。
有时候,病人更像是猎物。
他介绍,一些“有经验”的医院会在地下车库安排一名“情报人员”,对开车而来的患者进行“盯梢”并实时汇报,“看人下菜单,开什么价位的车,就给开什么价位的药”。
他们的猎物并不仅限于此。
早年间王海在某省市对莆田系医疗机构欺诈行为进行调查时,曾暗中跟踪他们宴请卫生系统官员的情况。“作陪的都是歌舞团的演员,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王海说,自己当时非常吃惊。
此外王海介绍,部队医院因经费压力、政府卫生系统难以监管(由总后卫生部管理,申诉不便)以及“行事风格较为豪爽”,更是成为莆田系的重点挂靠对象。
某些不同城市的卫生系统,往往存在横向介绍、推荐的情况,这也导致莆田系的业务网络越来越大。“有莆田系医院存在的地方,只要严查当地卫生系统,几乎不可能空手回来。”
监管缺位:“他们不再羞愧而把犯罪当事业”
对处于漩涡中的另一方,为莆田系医院提供竞价排名的百度搜索,王海分析,据《刑法》第二百二十二条虚假广告罪规定:广告主、广告经营者、广告发布者违反国家规定,利用广告对商品或者服务作虚假宣传,情节严重的,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另据《刑法》第十四条: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发生危害社会的结果,并且希望或者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因而构成犯罪的,是故意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
他认为作为广告发布者的百度,理应按虚假广告罪处理。
“百度的问题不仅在广告,更可恶在删帖,这样的人就看不到其他人的教训,淘宝有好评差评。他把差评都弄掉了,老百姓怎么辨别?”对此,陈晓兰质问。
大约八九年前,王海打假团队开始对搜索引擎推荐的广告主虚假宣传进行举报,近期更是跟踪举报近2000家与百度相关的医疗机构违规广告。但工商部门此前认定,百度搜索的竞价推广不属于广告,而属于技术服务费。而罚款以技术费用为标准进行计算,金额很低。
他曾帮助当事人打赢一场百度加V广告的官司,“但法院是按照合同法而非广告法进行处罚。”他的打假业务一度搜到影响。“我们原本希望获得举报虚假广告的奖金,结果只有少数地区给300多元的奖励,大部分地区不给。”
王海称,早年间他们也曾针对谷歌的涉嫌虚假广告的推广进行举报,而当时工商部门认定为广告。“在官方维护百度的同时,他们(莆田系)也跟着沾了光。”
对于进行虚假宣传的医疗广告主而言,承担的法律成本较为低廉。“行政处罚的金额过低,仅几百元,且不收缴非法所得。而刑事责任实际上又往往难以追究。从心理学角度讲,这种制度监管的缺失去掉了他们(莆田系)负罪感,消除了他们的羞愧。”王海说,“据我了解,他们甚至认为这不是犯罪,而是一项事业。”
网友评论:
之前在网上搜索得了什么病怎么治,后来好多医院给打电话问情况,那时候还真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是怎么泄露的……
小编结语:谈到此次魏则西事件引发的对莆田系和百度的持续质疑,这位打假专业户叹了口气:“做人不能靠犯罪来赚钱——希望他们能发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