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从淘宝买什么都不顺。
比如买透明手机壳,背后却有两个头皮屑似的的小白点,擦不去也抠不掉,套在黑色手机上,怎么看都不顺眼。
又比如买胸罩,颜色大小倒是合适的,可就是搭扣下缘走线有点硬,穿上后,感觉像有一枚不服帖的标签在后背来回硌应着。
退换货一是麻烦,再是也剪了标。不要,多少又有点弃之可惜。
我对着电脑上的一件天蓝色毛呢大衣,始终没勇气按下购买键。但要是迈开双腿进商场逛,一想我就先腿软了。
我真的不喜欢逛商场,也不热衷名牌。
所以,我成了小区对面一家外贸服装店的常客。
这家外贸服装店卖的其实不算是外贸货,顶多算是韩国东大门一些款式的仿单,式样时髦,质量差强人意,好在价格还算公道。
但服装店老板娘一直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个随时要出席酒会或高尚派对的名媛。
在一排排廉价衣服里遇见她,总是不自觉对她产生几分没来由的恭敬。
名媛拉住我的手,“来来来,我最近进了一批新货,有特别适合你的。”
她把我径直领进试衣间,再打开里面的一扇门,入眼的则完全是另一个美丽新世界。
多宝格上一水儿的大牌手袋,在壁灯下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光芒。玻璃柜里则锁着名牌墨镜、皮带、项链以及手表。墙边的两排衣架上挂的是各种大牌的当季新款。大衣、衬衫和洋装不一而足。简直就是个迷你版的星光天地。
名媛麻利地从衣架上扒下一件驼色呢子大衣给我,“这个牌子在国内还不算常见,款式经典含蓄,质量更没的说,你掂一掂重量。”
我知趣地掂了掂重量。
“你要不好意思,回去把这个商标拆掉就是了。”她朝我媚然一笑。我这种客人有什么心理,她早是揣摩透了。
但我反而有点不快。她竟让我买了那么多回假东大门,今天才让我走进这个秘密的A货新天地。
“都是熟人了,给你个八折,三千算你两千四。淘宝上有家名店,跟我一处拿的货,瞎吹自己是什么品牌同批面料少量跟单啥啥,狗屁。这个牌子的大衣在英国的百货公司里也要两千多英镑一件,两千多块钱人民币的东西能跟两千英镑的比?但我能跟你保证的是,这面料做工与款式,你两千多块买回去,是一点都不会亏的。现在随便一个什么街边的牌子,冬天的大衣不也一两千一件?那些衣服是什么档次,你肯定知道。”
她坐在一把猩红的高脚椅上,某一个瞬间简直像睥睨众生说一不二的女王。
我乖乖付了账。
她帮我了无痕迹地拆掉了领子上的标签。
出门的最后一刻,我才嘟嘟囔囔:“你之前怎么都不给我看这些好东西?害我买了那么多件线头都不剪的货色。”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见不得人的事还有很多。来日方长,咱循序渐进好不好?”
尽管我仍有不快,但对大衣毕竟是满意的。其面料款式都没的说,隔天就把我衣柜里的大衣杆给压断了。
名媛也住我这个小区,以前见面不过彼此点个头,如今已能手挽手遛狗,仿佛我们真的成为了某件秘事的同谋。
这天,名媛穿一双真假难辨的Jimmy Choo,正歪歪扭扭地跑在一条小石子路上。一边跑还一边朝我娇滴滴喊:“乐乐!乐乐!快帮我撵上丫头,别让它在水里撒野了!今早上才送它去宠物店洗的澡!”
我赶紧应声寻觅丫头的踪影,跑过去拿一双脏球鞋踩住活蹦乱跳的狗绳,最后好歹算是牵住了这只亢奋的小母狗。
“这死孩子。”她从我手头接过狗绳。我一时弄不清她说的是狗还是我。
“我有张美甲店的卡快到期了,明天带你一起去做指甲?”
明天是周日,我实在没什么事,就一口答应了。
我其实很愿意和名媛打交道。
她身上散发着一种曾活色生香过的气质,烦恼似乎离她有几万公里。
美甲店老板娘与名媛似乎是旧相识。一见面就彼此大喊宝贝儿亲爱的,虚搂着对方的腰使劲么么哒。这些例行的女人间的礼节后,老板娘便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妹替我们洗脚磨皮,自己早板起一张脸教训几个新员工去了。
名媛头靠在沙发上,虚闭着眼,任凭小妹拿死皮挫打磨着她的脚底板。若有似无地,她朝我缓缓讲了一句:“要说起来,她还算是我在英国留学时候的同学呢。”
我内心静静一惊。名媛竟还在英国留过学,难道真是落魄千金。
“那时候我们合租圣奥尔本斯的一套公寓,每周有两天一起坐小火车去伦敦上课。现在想想,也算是我们一生中的黄金时代了。”
小妹开始给我们的脚趾甲上色,每笔涂下去都是光洁而工整的。
“那你俩现在怎么都做起这些小本生意来了?”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
小妹起身去拿光疗机,名媛把头偏向我:“没钱了呗,她开这家店的钱还是从夜总会里挣出来的。”
老板娘突然从远处朝我偏头一笑,我的心脏险些漏跳一拍,名媛则回以她一脸自然甜美的微笑。不知是因为岁月还是境遇,她看上去比名媛沧桑不少。
“她比我大六岁。那时我们去英国的原因,多少有点不一样。”
小妹们重新坐回小凳子上,名媛拍了拍我的手背,继续闭目养神。而我竟看见电视台里的一个同事也进了这家店,腕上挂着某大牌新出的手袋。未免一阵虚情假意的寒暄,我也赶紧闭上眼,假装什么都看不见。
伦敦的故事,就这样在指甲油的气息里中止了。
后来名媛上了新,总会第一时间发信息告诉我。我或多或少地又买了一点东西,毕竟在电视台里实习,无数双眼睛打量着你,不可能就那几套黑白灰在一周里来回穿。
但更多时候,是在服装店打烊以后,我留在那间璀璨的密室里与名媛聊天。
今天,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香槟,满面红光地与我碰杯。
“三十六岁生日!”她目视前方,往喉咙里倒下了一杯酒,然后满足地闭上眼,连鱼尾纹都有几分媚态:“现在我的身体里长出了两个十八岁女孩。”
“祝二位,十八岁生日快乐!”我赶紧将马屁拍上。
“十八岁时,我在酒店里做洋酒促销。有一天,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端详我的脸后对我说,小姐,你这辈子恐怕不会有婚姻,我会相面。我就对他笑:这么刻薄的话都敢说出口,还不多买点我的酒?那天,他买了我八瓶最贵的威士忌。后来我就跟了他八年,并且从未指望过他能舍弃其他的众多情人来娶我。你说,这算不算是自我实现的预言呢?”
名媛在英国恐怕也多少是读了点书的,不然一个洋酒促销出身的女人哪会懂什么自我实现的预言。
“那后来呢?”
这样的寒夜,最适合的事恐怕就是灌醉自己来回忆往昔。
“后来年纪大了,跟着他又不能有什么指望,觉得自己应该去读点书,培养点真本事,一辈子靠男人恐怕是靠不住的。所谓知识改变命运,年轻时我书没读出来,就妄想着今朝还能改变。”
“你想得也没错。”
“错错错呀!”她大笑,“其实只不过就是觉得出国读书体面又好玩罢了,如今反正有人供得起我。去了英国后就只知道花钱跟买衣服。在英国待了三年,攒下二十多箱衣服,回来的时候光行李运费就花了10万。”
“那也不赖,至少能学到一些品位。”
她不再说话,口红印子赫赫地印在香槟杯上。两绺头发潮湿地搭在眉前,像是才从前生穿越过来的人。
“当时我在英国多少有些不安分,有过几个排解寂寞的情人,他知道了,就断了我的经济来源。后来是我跪下来求他,他才回心转意,接我回了国。哪知道回国不久,他的公司就出了事,我们又躲去香港,在酒店里住了起码一年。风声松一点了,他急忙回大陆试探情况,结果还是被抓了,这辈子估计都别想出来了。我跟他一场,落下的,结果就是这二十多箱衣裳。”
在这一室璀璨华服里,我们都变得闷声不响。
“后来我把它们都卖了,也挥霍过一阵子。这才发现钱花起来竟是那么快,趁还有个底儿的时候,开了这家服装店。总不能沦落得把那点钱花完后去卖身吧。”
“所以那美甲店的老板娘……”
“当年我是自己跳着脚要出国读书,她是年纪大了,金主不想要了,假借送她出去读书之名,相当于把她给流放了,男人一年花几十万算是给自己买个清净。等她回来之后,估计也就没有了接盘侠。那样的女人,过惯了舒坦日子,难免是要走上那条路的,然后一直做到做不动为止吧,攒下一点本钱,开店做个生意,她们多半都是这样的。在商场里开那么大一家美甲店,也是要不少钱的。”
酒喝完,我们便熄了灯,从卷帘门下钻出去,冷风中互相搀扶着回家。她压着我的肩膀,似有两个人那么重。然后她突然扯住我的羽绒服,眯起眼问我:“你……你什么时候才穿那件我卖给你的羊毛大衣啊?”
我也醉了,歪着嘴笑:“等下雪的时候吧。”
之后的日子,我继续在电视台里呆坐,每天接收气象台发来的资料,给主播编底稿,剩下的时间就是对着卫星云图发呆。上洗手间的时候,跟别的主播们遇见,她们都漫不经心却又热情地问我:“乐乐,今年什么时候下雪呀?”
我的外公曾是台里的老领导,家里人都张罗着能让我未来可以做上天气预报主播,我自己其实是没什么信心的。电视台里,主播们之间自然要明争暗斗,哪怕就是播一则天气预报。这类争芳斗艳的事我是不擅长的。
如果是名媛的话,她一定能奋勇成为电视台的当家花旦,我总是这样想。
而这个冬天一直没有雪。
早春时节,家里人终于对我做主播的计划死了心,“或者就做外景记者,跑跑政治新闻总可以?”外公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要不再出国读两年书。她现在是属于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的人。一家人把她宠成这样,总归又饿不死,她哪能有什么生存的危机感?更别说宏图大志。”爸爸终于插嘴了。他一贯冷淡,却说得句句在理。
我又想到了名媛,如果我去英国读书,倒是可以找她咨询在英国各季节该穿什么,哪个城市最美最舒适。
但我现在已经搬回家来住了。不再和她一个小区。电视台的实习结束,家里就把我租的那套靠近单位的房子给退了。
我已许久没再见到她。
但如今好歹有微信。
她现在的微信朋友圈更新得很勤,好些东西都拿到了朋友圈里卖。名媛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在双11的时候也凑热闹搞了搞活动,结果一天就卖了五万块钱的东西。
“曾经买一件五万块钱的东西眼睛都不眨,现在卖出个五万感觉两眼都泛出泪花了。”她在电话那头朝我叹息。
“周末咱约出来一起喝个咖啡?我不在电视台里做了,咱难得见上一面,还想跟你聊一聊理想与人生。”
“好啊好啊!”她满口答应。但我知道她如今变得很忙,一天的时间除了睡觉就是端着手机跟人在微信上谈生意。那间外贸服装店因为疏于打理反而冷清了,可她的生意却越来越好。
周末,我打车到我们曾经常去的一家离她的店不远的咖啡馆。
冷风中我远远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她。
她纹丝不动地呆在一件廓形羊绒大衣里,手臂上是半新不旧的路易威登贝型手袋。倒也没人会觉得她脚上的那双Manolo Blahnik是假的。
绿灯亮起,我朝她走去。她笑,踢踢自己脚上的鞋,似乎知道我眼神的意思。
咖啡馆里坐下后,她又假装生气:“别笑话我啦,我没有好学历,也没有去卖身,到今天这步已经不容易了。”
“如果价好会卖不?”如今我们的交情已是能随便开玩笑的地步。
“也许会吧。”她偏一偏头,抚了一把自己蓬松的头发,“但你不知道,越往下走,生存竞争就越野蛮激烈。做鸡的女孩里头,比女明星还漂亮的有的是。像你我这样的,就算想去做皮肉生意,都不是太好的价的。”
她把我与她放在一起做假设,都分不清这话是刺激还是恭维的成分更多一点。
“别看现在坐在这儿似乎有多矜贵,那是,再平凡也都有尊严,还有点知识和思想。可如果是坐进了夜总会或者是按摩店,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只值八百块一个晚上。”
“说这么堵人的话,我咖啡都喝不下去了。”我把马克杯往桌上一推。
她却又笑眯眯来拍我的手背,“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你看我今天穿的这件大衣好看吗?”
“挺不错,完全看不出来是假的。”
她把一张餐巾纸悠悠掷向我,“什么假的!刚去百货公司买的,为了见你。”
她躲在那件廓形大衣里吃吃地笑,似乎整个人都散发出光芒。
衣服最容易让人产生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过上另一种生活的幻觉。
一个女孩,穿上了名牌高跟鞋与大衣,挽上了名牌手袋,她自然就能昂起脖子,也就再无法难为自己去挤公交车与地铁。许多女孩就此转过身来,便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而名媛却没有。
用名媛的话说,她虽然也做的是见不得的人的事,但从未骗过顾客说东西是真的。
我啐她:“你就是穷风流,饿快活。还这么爱名牌,为什么不找个男人继续养着你就行了?自己赚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辛苦。”
名媛叹:“喜宝常有,而勖存姿不常有啊。”
原来她还看亦舒。
“花钱买这件衣服,是我也想再出去几年,总不能把假货穿去国外吧?”
“又出去?衣服当年还没买够?”我还是揶揄她,尽管我内心按捺着欣喜。
“可也总不能卖一辈子假货吧?现在总算是赚了一些钱了,这次出去真心读点书,学学设计,也许以后我也能回来做个小品牌呢?”
她比我有理想与志气。
“当然,如果能找个男友作靠山,就更不错了。”她咬着咖啡勺,又在嘻嘻笑。无人能看出她今年已三十六。
“前几年一直在过穷日子,说实话,心里只装得下挣钱这一件事。穷太可怕了,我也不想再依靠别人。当年,若不是还有那几十箱衣服可以卖,不然我也只能去卖身。只有到了如今,手头略略宽裕一些了,才有这份心去想些有的没的。”
“可生意不做了,会不会有点可惜?”
“谁会撂下生意呀?”她瞪我,“我在伦敦用微信上新,发货自然还是在国内。我一向在假货里做到品质价格问心无愧,我不想干了,客人们都不愿意。”
这我是相信的。曾有一次我去店里找她,竟又遇见了曾在美甲店遇过的那个电视台女主播,她瞻前顾后地提出两大包东西,迅速塞进门口一辆出租车的后备箱。
如今贫富是再也无法从穿衣打扮上体现了。
一张满是油光和黄褐斑的脸,早晨也许是涂过顶级面霜的,肩膀上皱巴巴的GUCCI挎包也并不是假的,手指上的大颗宝石也是真的。反而那些在电视上尚且抛过头露过面的小明星小模特们,拎在手里的PRADA搞不好是从淘宝微店上买的超A货。
“这几年跟工厂打交道,也攒下了一些人脉。出去几年,可以再扩大点人际圈。曾经有人养,什么都不懂也不去学,如今我早长大了,我不是说过吗?我是两个十八岁女孩,十八岁的女孩,总觉得自己一定有未来,前头的路是无穷无尽的。”
“也许我们以后也能同租一室,乘小火车去上学。”
不知我是否也会有个黄金时代。
“然后再长出一个十八岁来。”名媛笑了。
等我们出咖啡馆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下起薄雪。
之前并没有下雪的天气预报。但我出门穿了那件她卖给我的大衣。
我们缓缓走在已杳无人迹的马路上,只觉身在一幕电影里。
她噙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盯住我说:“这就像个梦。”
羽毛般的细雪里我将自己裹紧。
她仰头看天,徐徐转了一圈。
而梦是不能预告的。
网友评论:
如今贫富是再也无法从穿衣打扮上体现了。一张满是油光和黄褐斑的脸,早晨也许是涂过顶级面霜的,肩膀上皱巴巴的GUCCI挎包也并不是假的,手指上的大颗宝石也是真的。
小编结语:即便是你很有姿色,你也只是跟对方的帅气对等,你再要求别人除了帅气,还要有钱,还要年轻,这不是那一份的钱,换好几份的东西吗?所以,即便是抱有交易思想的女性,也要客观,因为交易必然是在一个公平的平台上进行的。商场无雷锋。